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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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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亡

揚州煙雨,細密無聲。

纖夫戴上了蓑笠,船槳重重拍打出水花。

河面上水霧彌漫,河岸邊燈火闌珊。

滿春樓中,竹玉憐撥弄著手下的撫月,漫不經心掀起眼簾,似笑非笑望著下面的客人。

玉指挑撥,曲聲悠揚婉轉。

下方人如癡如醉,瘋狂的目光熱烈地追隨著他。

旁邊的婢女大聲喊著:“花錢高者可得玉竹公子春宵一夜。”

於是,此起彼伏的喊價聲響徹樓內。

竹玉憐什麽也沒說,只是淡淡彈著,彈完了一首,又新換了一首,下意識地彈了許久,他才猛地意識到這個旋律有些熟悉。

是柳若煙在段清野墓碑前彈奏的《勿念》。

臉色僵了僵,他的手指猛地按住了五弦,清脆的琴音戛然而止。

下方顧客楞了楞,“玉竹公子,你怎麽不彈了?”

他恢覆了微笑,柔聲道:“我先上去沐浴更衣,今晚在床上等你們哦~”

說完,他利落起身離去,帶走了一陣濃郁的木香。

阿朱端著清茶進入房間的時候,竹玉憐剛好洗完出來。

隔著屏風,他只穿了中褲,便出來梳頭了。

阿朱楞了片刻,垂眸不敢多看,“公子,下面的人已經付了錢了,您真的要陪他們嗎?還是說,您想繼續吸食他們的修為?”

竹玉憐的臉龐在搖曳的燭火中閃出了妖冶的風姿,他勾唇道:“你的問題何時這麽多了?”

“沒有人再威脅您了,若您還做這種事情,我怕您以後會後悔。”阿朱輕聲道。

“我就是最低賤的花魁,有什麽後悔不後悔的,反正……別人又不在乎。”他拿起梳子,自己梳理濕噠噠滴答著水滴的黑色長發。

長發緊緊貼在他白皙瘦削的後背上,當他撩起頭發時,左肩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個很明顯的牙印。

他全身上下皮膚白膩如玉,沒有任何傷痕,除了那個深深的,刺入白骨的牙印。

阿朱的餘光瞧見了,她沈默許久,才又道:“可是,您在乎啊,既然在乎,就不要墮落了,柳小姐看到您這樣,也會難過的。”

竹玉憐嗤笑一聲,斬釘截鐵,“她不會。”

“既然您認為她不會難過,您還留著這塊傷口,做什麽呢?”阿朱揭穿了他的小心思。

竹玉憐臉色凝固片刻,肩膀上這處是他故意不去治愈的。

他知道柳若煙心軟,他也善於利用她的那份心軟,如果能在某個時刻勾起她對他哪怕一瞬間的愛意,他不在乎這副皮囊上再多幾個傷口。

而且,這是她留給他為數不多的痕跡了。

他將頭發放下來,遮住自己的肩膀,瞇著眼睛望向阿朱,“你有些僭越了。”

阿朱恭敬地低下了頭,不再多言。

“下去將客人帶上來吧,今夜,我不殺人。”他懶洋洋道。

阿朱搖擺著蛇尾出了門。

在銅鏡之中,竹玉憐瞧見自己美得雌雄莫辯的臉蛋,手指慢慢滑過唇角的清痣。

聽到外面急促的敲門聲與女客人迫不及待的呼喚,他笑了笑,一擡手,門自動開了。

一個容貌姣好的女修走了進來,她望著竹玉憐滿眼放光。

竹玉憐也慢悠悠打量著她,目光落到她唇上的時候,他稍微楞了楞。

她的唇十分飽滿小巧,唇形對稱又好看,和柳若煙的極像。

可是,像又如何呢,那位女修用那張相似的嘴巴道:“聽聞你身上有最濃郁的靈氣,可以助人修煉,不知是真是假?”

像是突然認清了現實,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,一掌將那女修拍暈過去,自己一個人坐在銅鏡面前生了了悶氣。

阿朱被喚了進來,竹玉憐聲音有些冷,問:“你是不是故意挑了她上來的?不要以為找了個相似的人,我就下不去手。”

相似?阿朱迷惑,“哪裏相似?”

“那嘴巴和主人那麽像,你就是故意的。”竹玉憐道。

阿朱沈默片刻,“公子,其實我記不太清柳小姐的嘴長什麽樣子了。”

竹玉憐:……

他生氣地將茶掃到地面上,“我天天看著,我說像就像!換一個。”

阿朱任勞任怨收拾了一下,將那個女修扛出去,又叫了另一個客人上來。

這下竹玉憐又覺得新來的客人耳朵像柳若煙了,他絕望地閉眼,再次打暈客人。

阿朱再次上來,重新被劈頭蓋臉數落了一番。

又新換了一個客人,阿朱這次直接沒走,一臉淡然地等著竹玉憐繼續挑錯。

“我們春宵一夜,你一個婢女還不走?”新來的女修一臉奇怪。

阿朱:“我想,等下走的應該是您。”

果不其然,竹玉憐將第三位也給轟走了。

鬧鬧騰騰一晚上,阿朱的脾氣都要磨沒了,她問:“公子,您如果想讓柳小姐來,直接聯系她不就行了。”

“我什麽時候說我想讓她來了!”竹玉憐穿上外套,坐於窗前月下,有一搭沒一搭地挑撥琴弦,弦音雜亂無章,聽得人心煩意亂。

阿朱:……

“自打您回來,每時每刻都在想柳小姐,幹什麽要和自己過不去呢,想她便去找她,我們妖族一向是直來直往、感情真摯的,我實在不懂公子您和自己較什麽勁兒。”

竹玉憐冷哼一聲,“憑什麽我要去認錯,是她先不要我的,我才不會那麽下賤,再去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。”

“呃……也許是您誤會了,柳小姐不是那種人,她是怎麽和您說的?”阿朱問。

“她說她不喜歡我,說我讓她困擾,說和我在一起她很累……我還沒說我和她在一起累呢!我天天擔心她的大師兄會奪走她,後來又擔心那個該死的越清桉會占據我在她心裏的位置,算了,反正以後不會見面,我一身輕松!”竹玉憐咬牙嘴犟,自我安慰。

“是不是您做了什麽讓她生氣的事情?我印象中的柳小姐脾氣挺好的,一身俠義之氣,斷然不會故意說讓您傷心的話。”阿朱低聲道。

“你懂什麽,我不過稍微掐了一下旁邊一個聒噪的修士的脖子,她就直接控制住我的魂玉,她根本就不在乎我,任意一個人修在她心中都比我要重要。”

阿朱:……

稍微掐了一下脖子?您是懂稍微的。

“公子,他們人修都是有自己的為人準則的,修煉大道,有所為有所不為,您或許踩到了柳小姐的原則,所以她才對您生氣,故意說那些氣話。”

“我也有原則,現在她踩到我的原則了,你不必再勸。”竹玉憐揮手讓她出去。

阿朱嘆口氣,出門前問了一句:“木妖一族還在找您,您要去見他們一面嗎?”

“沒興趣,不去。”竹玉憐垂眸,面色懨懨。

“您不是想超過淩天宗宗主嗎,當上一界妖王,何愁比不過那越清桉?”阿朱真誠建議。

指下琴音漸止,他才掀起妖媚的眸光,勾唇而笑,“我是那種會為了女人爭風吃醋的妖?”

阿朱藏在陰影中的臉全是疑惑。

公子您對自己是不是有什麽誤解?

算了,感情這事兒勸不來,阿朱帶上門,下了樓。

只是,等她重新將清茶端上來的時候,發現竹玉憐的屋中已經空無一人。

她了然笑了笑,遣散了樓下的顧客。

明日便是血月月圓前的最後一晚。

柳若煙得了北檸的消息,知道越清桉會在明日中午午時,陽光最灼熱的時刻啟動封魔陣法。

去接神魂傳承人的弟子說他們明日清晨到達幽州與魔界的交界之處,時間趕得及。

柳若煙這兩日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,在芥子中準備了超級多的食物與清水。

《九州訓魔錄》裏講那些小魔平日裏會吃地裏抓來的蟲子。

嗯……他們的胃口是在是太好了,柳若煙自覺無福消受,此次前往魔界,還是自帶幹糧吧。

除了這些外,她還去置換了一些靈石。

手裏面的寶貝很多都需要用靈力才能催動,魔界靈氣稀少,根本無法修煉,她只能從靈石裏面去吸取靈氣修煉了。

萬事俱備,只欠東風。

不過,她還有一件事情很擔憂。

一直沒有師父的音訊。

自打上次涼州一別後,師父去追蹤李青峰,便再無下落。

如今天下所有的宗門都匯聚在幽州,如果師父還在修仙界,那他不可能得不到消息不往這邊趕來啊。

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還在魔界……

希望他不會遭遇什麽不測,如果有機會,她到了魔界也找一下師父!

在今日午後時刻,她察覺到金手指副作用的時間已經過去,自己的修為終於回歸,與此同時,竹玉憐的靈氣也完全融入了她的經脈,不再壓制她體內的寤寐絕生。

熟悉的遍布全身的痛感重新回歸,柳若煙卻有種塵埃落定的心安。

能自己控制自己的命運,遠比別人幫助控制自己的命運要好得多。

不過,竹玉憐的靈氣真的可以很迅速地提高修為,她從築基初期修為漲到築基後期,身體輕盈不少。

又想到竹玉憐了……她晃了晃腦袋,轉身出門。

同組成員值下半夜的崗,在天黑一個時辰後,大家聚在篝火旁一塊兒吃夜宵。

前方就是炎熱的地裂,巖漿咕嚕咕嚕冒著泡,高溫陣陣。

王七莘熱得渾身是汗,反手拿出一個制造寒氣的法器,立在地上調試,還嘀咕著:“這個溫度差不多了。”

“王師兄,你怎麽什麽亂七八糟的寶貝都有啊!”柳若煙笑瞇瞇道。

“這怎麽能是亂七八糟的!能派得上用場的都是好法器。”王七莘道。

他拍了拍腦子,急忙去翻自己的芥子,“今天剛從我小師叔那裏坑來的符箓,弄了好多張,分給你們,這個用起來不用念咒,觸發靈敏。最後一晚了,萬一一不小心,大家就能用上了呢!”他說完哈哈大笑。

下一秒,顧深的手就拍到他腦門上,“呸呸呸,亂說什麽呢,都最後一晚了,肯定不會有危險的。”

不過他的手還是很自覺地將符箓收進腰包中。

王七莘憨憨一笑,將那些符箓分給同組二十多人。

柳若煙也收了幾張,她眼睛彎彎,在篝火中閃爍著瑩白色的光澤,十分耀人。

“謝謝王師兄!今晚我和你們一起並肩作戰去殺魔人!”她驕傲地揚起胸脯,“我修為已經恢覆啦!”

顧深把她按下來,“得了吧,你這瘦胳膊瘦腿兒的,跟我們去也是拖累我們,在這裏好好待著,不準亂跑。”

“誰要去殺魔人?柳師妹,你可不能去,我盯著你呢。”北檸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,兩只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。

柳若煙撅嘴:“你們都覺得我不行,我現在築基後期啦,北檸!你,不過金丹初期,顧告狀精,你,不過金丹後期,我離你們差得也不遠啦。”

“你築基後期啦?”北檸明顯不信,摸了摸她的經脈,嚇了一大跳,用一種看天才的艷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柳若煙,嘴中呢喃:“這就是玉泉山弟子的天賦嗎?”

明明前不久的無主秘境中,柳師妹還是一個煉氣期啊!

“小祖宗,安分點兒,我們那邊一人一個崗位點,就沒你的位置,你非去幹嘛?而且這幾日根本就沒有魔人出沒。”顧深搖了搖頭,替蕭楚流頭疼。

怎麽能有這麽能鬧騰的師妹。

還好他清虛門只收男弟子,不收女弟子。

柳若煙被嚴詞拒絕,她氣哼哼瞪了一眼顧深,屁股挪了挪,轉身去求齊落雲,“齊師兄,他們都欺負我!我想去嘛。”

齊落雲只是笑,卻不應答她,“你的事情應當問越宗主吧,他大概不會同意的。”

“好了別氣了,你說說那麽想去殺魔,是為了什麽?”他看到柳若煙氣鼓鼓的臉,溫柔問著。

當然是為了去探一探明天該如何渾水摸魚進入魔界的路線了!

不過,這話不能說,她只能道:“殺了魔人我以後回去都有了吹噓的資本啦,多麽難得的揚名立萬的機會呀。”

“揚名立萬?不錯的想法。”齊落雲又問,“那揚名立萬後,你想要借此做點什麽呢?”

“除惡揚善,救濟蒼生!”柳若煙揚起下巴,意志堅定道。

“那你不揚名立萬,不也可以做這些事情嗎?”齊落雲笑。

柳若煙被噎住,有點無法反駁這個邏輯,她另辟蹊徑反問:“那你們以後想要做什麽呀?”等他們說了,她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。

顧深握緊拳頭,眼中星光閃爍,“當然是修煉啊,總有一天,我要比我師父強,讓他知道長江後浪推前浪!”

“王師兄,你呢?”柳若煙問。

王七莘悄咪咪瞟了眼葉燃衣,臉色被篝火映照成紅撲撲的顏色,他支支吾吾道:“我沒有什麽特別想做的……”

“怎麽會,必須說!”柳若煙道。

“也許,繼承我家家產?”他試探道。

“葉師姐,你未來想做什麽?”柳若煙知道葉燃衣心中所想,但也順便問了她一嘴。

不出她所料,葉燃衣說的是振興春山派。

全部問了一圈,柳若煙像是得意的靈鳥,甩著漂亮的尾羽,來到齊落雲身邊,“齊師兄,你想做什麽?”

“我想改變修仙界,我想為像我這樣的散修博得更多的權利。”他笑著看柳若煙,“問了一圈,你想說什麽呢?”

“你,你,你……”柳若煙一個個指著過去,大聲道:“你們不殺魔人也可以去完成你們心中所想的事情,所有你們會不殺魔人嗎?不會!所以你們阻擋我殺魔人對嗎?不對!”

她語氣激昂,意志昂揚,說完後立定,“所以,我一定要跟著你們一起去!”

前腳剛說完,後腳她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靜靜望著她的越清桉。

……她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桀驁不馴。

北檸將她給擄走,“師哥找你有事請。”

她眼巴巴看著自己離同組成員越來越遠,煩躁,剛剛說的那些話白用功了!

“柳師妹她……真的很率真。”齊落雲搖搖頭,笑道:“好了,度過今晚,封魔結束,我們各奔東西,也能去完成自己心中的願望,真希望你們都能達成所願。”

顧深點頭,躊躇滿志,“那是必須的!”

大家齊齊望向明亮又渾圓的月亮,沐浴在微涼的月光下,都安靜了下來。

此時此刻,每個人心中所想的皆是未來,美好又令人憧憬。

王七莘側過頭來,看向平靜的葉燃衣,他輕聲問道:“葉師妹,你這麽厲害,一定會達成所願的。”

葉燃衣看了他一眼,點點頭。

過了會兒,她問:“你把符箓都給我們了,你自己還夠用嗎?”

“夠啊!我自己用的都是要念咒的。”他嘿嘿一笑,葉師妹在關心他!

很快,眾人整理了一番,一起出發前往結界附近去替班了。

一個個修士站到自己的位置,齊落雲與王七莘的最遠,他們結伴往遠方走去。

瞧著透明結界後面一個個齜牙咧嘴相貌醜陋的魔族,王七莘嫌惡撇嘴,“感覺回去之後我要做一個月的噩夢。”

“我倒覺得,你會在往後餘生中,無數次回憶起這段日子。”齊落雲笑。

“最多回憶一下葉師妹,這些醜玩意兒不敢回憶。”王七莘渾身哆嗦一下。

齊落雲打趣:“剛剛說以後要做的事情,你怎麽沒把葉師妹說進去?你不是喜歡她?”

王七莘臉色微紅,“這怎麽好意思直接說,八字沒一撇的事情,我回去繼承家業後好好努力,然後幫葉師妹一起覆興春山派嘛,等到時候,我再和她說……”

“哎呀,別說我了,說說師兄你,你未來真的打算去做淩天宗的長老呀?”討論這些讓他感到略微羞恥,立馬岔開了話題。

“為什麽不呢?很多修士都有這個治理修仙界的野心吧,越宗主如今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機會,我自然要把握住,希望未來可以做更多有利於修仙界的事情。”他眼神十分堅定質樸。

“大格局!”王七莘誇了一句,看到前方的其他宗門的弟子,忙道:“我到啦,師兄也快些走吧。”

齊落雲點頭,往前飛去。

夜色深重,寒風卷起。

森林邊緣的幾片枯葉被卷入暗紅的地裂中,瞬間變成灰燼。

齊落雲感覺到周圍過於安靜了,他皺眉環顧一圈,禦劍飛行巡邏著。

很奇怪,他這邊的結界對面居然沒有魔人聚集。

心中總有些不安之處,他不得不思考那些魔人去了哪邊。

該不會是聚集到結界薄弱的地方了吧?

心中冒出了這個想法,他立刻捏了靈訊發出去,讓結界薄弱處的巡邏弟子提高警惕。

靈訊剛消失在風中,他就聽到了轟隆隆的爆炸聲音。

近在耳邊!

不敢置信轉頭去看,他看到了無數穿著黑袍的魔人站在幽州地界,沖他裂出一抹詭異的笑容。

沖天火光燃燒了透明的結界,剛剛明明沒有魔族的地方忽現成千上萬的魔氣。

他們來了,千軍萬馬,在血月的助力下,發起了偷襲。

根本沒有辦法打,齊落雲以最快的速度捏出一條新的靈訊,想要發給主帳越清桉。

靈訊顫顫巍巍在空中飛啊飛,最終被宛若黑夜的魔氣給湮滅。

絕望與驚恐齊刷刷冒上大腦。

齊落雲臉色蒼白幾許,沒有任何猶豫,轉身就跑,以最快的速度遠離了其他組員的位置。

他要跑,他要用盡全力跑。

哪怕沒有活下去的機會,他也要努力地飛奔。

要把那群可惡的魔人帶遠啊……

所以,都跟上來吧!

他朝著森林的方向飛去,眼中冒出了一些光點。

也許,能利用森林的地形活下去,他如此想著。

只是,還沒有到達森林,他就被成千上萬道淩厲的魔氣射成了篩子。

紅色的鮮血奔湧一般從他體內流出,他張了張嘴卻無言,手掌捂住了直中心臟的那個血洞。

血月與白月的照耀下,寒風與暗夜的交織中,他宛若一片無根落葉,直直向下墜去。

巖漿在怒吼,高溫扭曲了空間。

不知道為何,一片鮮紅中,他腦海中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,關於從小到大修煉的,關於宗門大比上互相比試的,關於和同組成員有說有笑的,所有,走馬觀花般閃現。

紅色的巖漿近在眼前,他咬緊了牙齒,用盡所有靈力又發出去了一道極快的靈訊。

啪嗒一聲,紅色絢爛的花朵綻放在幽州的地裂中。

一切歸於平靜。

包括少年善良勇敢的靈魂,和近在咫尺的夢想。

王七莘先是聽到了轟隆隆的響聲,嚇了一大跳,剛想過去探查,就收到了一條宛若流星一般快的靈訊。

[快逃!告訴所有人,魔族舉族入侵,封魔迫在眉睫……]

是齊師兄的。

他有些慌亂地將這份靈訊飛快轉回主帳,下一秒,再擡眼時,魔族大軍已經到了眼前。

一切陷入了瘋狂,他慌亂後退了兩步,轉頭回望背後。

那裏空無一人,可他知道,在不遠處,是他的組員,是葉師妹。

最終,他選擇了和齊落雲一模一樣的方法,義無反顧地朝著森林方向奔去。

“魔主,要殺了他嗎?”魔族左護法半跪在李青峰腳邊問。

“小嘍啰而已……”李青峰露出一抹陰森的笑容,眼角的魔紋居然詭異地流動起來,似黑色的水流。

“當然是要殺死了。”他滿不在乎地揮揮手,“就派你們爆破軍隊去吧,炸死那些螻蟻,一個都別讓他們活著。”

李青峰負手而立,猩紅的眼睛睥睨幽州山陸,不屑笑了笑。

“從此,修仙界的歷史就由魔主您來改寫!”魅魔搖曳嫵媚身姿站在他的身旁。

王七莘逃進了森林中,眼睜睜看著那群魔人緊跟著進入森林抓他,他立刻捂著嘴巴隱藏自己的氣息。

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,他緊張地捏住懷中的符箓,一邊盤算自己能殺多少魔人,一邊擔憂齊師兄的安危。

除了齊師兄外,他更擔憂葉師妹,魔族大軍前進的方向就是葉師妹所在的地點。

到底為何魔族會突然偷襲啊!

沒有一丁點兒的準備,早知道就從小師叔那裏坑更多一點的符箓了。

這群可惡的魔族居然地毯式搜索。

眼見一只魔人來到了他所藏身的灌木叢前,他眼疾手快地對那魔人額心按下符箓。

飛快念咒,下一刻,符箓無聲地燃燒起來。

他松了口氣,以為能這樣直接燒死魔人的,沒想到那個魔人直接在他眼前爆了炸。

轟隆隆——

是這個熟悉的聲音。

半邊的肩膀被炸碎,王七莘聲嘶力竭地痛呼出聲。

他……他終於明白那些被炸死的修士死亡前面對的都是什麽東西了。

無數魔人被聲音吸引了過來。

他只能咬緊下唇,將唇都咬出血來,努力抑制自己的痛呼,右手捂住血淋淋的左臂斷口,慌不擇路地往森林的更深處跑去。

面上的肌肉因為痛苦全部扭成了恐怖的模樣,頭暈又力竭。

他滿頭大汗,背靠著一顆參天大樹,緩緩坐了下面。

困獸之鬥,他逃不出去了。

意識到這件悲哀的事情,他反而揚起頭來,笑了笑。

完蛋了,他爹老年得子,才得了一個他,現在他死了,他爹不得氣死啊?

等下被炸死,他的臉該不會變的那種很黑乎乎分不出五官來的屍體吧……他可不想要!

馬上在芥子中翻出了一個防護法器護住自己的身體,他又疊了不少的甲。

好嘛,反正都是死,這些寶貝一直都沒用武之地呢!

今日就讓你們出來見見光。

翻著翻著,他翻出了一個能傳播千裏的擴音器。

他眼睛一亮,幾乎是立刻在自己身邊布下無數防護法陣,然後舉起擴音器大喊。

“越宗主!魔族入侵了,就在西南方向。所有的宗門掌門世家家主,請立刻派出門派中的最強戰力,魔族人數一眼望不到頭,我懷疑是結界有了缺口,請立刻派人去修補,方向是西南……齊落雲站崗。”他冷靜地,覺得自己所見到的信息全部說了出來。

他的聲音被擴散千裏,無數人聽到後都睜大了驚恐的眼睛。

一切來得太快,讓人猝不及防。

森林中,那些爆破組的魔人已經穿過了無數障礙,來到了他的跟前,拼命攻擊他布下的法陣。

王七莘冷冷看著他們,繼續用擴音器喊:“請不要從森林經過,請不要從森林經過,這裏有一批魔人,會自爆殺人,啊——”

一道魔氣沖破法陣打到他的身上。

他尖銳地痛呼出聲,只覺得自己的肋骨斷了數根,身體一動就痛,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。

他放下擴音器,用僅剩的一只手甩出懷中所有的符箓。

火光,雷電,水柱……亂七八糟的法術打在魔人身上,殺死了幾個魔人,又是轟隆隆的爆炸聲。

與此同時,他的法陣也被這爆炸的音波給沖破了。

他被震得飛出去了兩米,吐了口血,整個人蔫蔫地趴到了地上,快要失去所有的生機。

但他還是擡了擡頭,用那模糊不清的視線看向擴音器。

在無數的魔人中,他用力地匍匐著身體,一寸一寸往前爬。

他還有最重要的事情沒有說,他還想再說兩句話。

只有一只手臂可以用力,另外半邊身子已經空了,血都變冷了,他用斷肢撐著地面,顫顫巍巍地朝著那個擴音器伸出了手。

魔族左護法伸出腳踩在他的臉上,他也成功拿到了擴音器。

“爹,不孝子阿莘給您道別了。”

“葉師妹,快逃,他們往你——”

嘣——

話音戛然而止,滿天都是這個幽靜而恐怖的“嘣——”

葉燃衣聽到了她的名字,她臉色蒼白,遙遙望向那個少年的方向,眼中荒蕪滿地。

兩位少年死在黑暗的森林中,用性命給他們帶來了寶貴的訊息。

她冷靜又鎮定地以最快的速度召喚所有的巡邏崗位撤離。

魔族也很快派人追了上來。

沒有任何猶豫,她擋在了同組成員的身前,雙手緊握雙劍,挺立於浩然長風中,長發無風自起。

她唇輕啟,用一種堅毅又決絕的口吻念:“以我之血,喚師祖英靈,請助徒孫,以六合八荒敕妖魔,以縱橫之術破萬法!”

昏暗的天地被白光破開,淩冽的劍氣呼嘯而來。

一個淡淡的老者影子出現在她的身後,看到了漫天遍野的魔族,一點兒也不畏懼,反而怒喝一聲:“爾等宵小,竟敢犯我人族!”

一人之氣,竟抵得過萬人氣勢。

他附身徒孫,在他死亡的幾十年後,再次扛起了殺魔重任。

王七莘的吶喊喚醒了所有人。

各個門派的大佬迅速來到主帳與越清桉商議對策。

越清桉靜靜地看著他們各說各的,聽了一會兒後,直接道:“安靜。”

淡淡的威壓從他身上散出來,他一擺長袍,坐在地圖前,伸出手指指著齊落雲守衛的地點。

“首先,我會派淩天宗的三十六位峰主前往此處,看能否修補結界。”他淡淡擡眼,指著馭獸門。

“其次,你們負責將所有低修為的弟子從危險的前線帶回來。”

馭獸門門主立刻點頭,“我們此次前來帶了很多速度飛快的靈鳥,適合救人。”

他點點頭,環顧一圈沈穩的掌門與家主,一個個看過去,與他們的目光交流。

他輕聲道:“最後,請諸位整合諸派的最強戰力,今晚有一場硬仗要打,不到天明,這場戰事無法停止,請上戰場的修士做好死亡的準備。”

那聲音又冷又靜,卻莫名的帶著一種極其強勁的讓人心安的效果。或許是越清桉本人就是穩重的人,所以他說的每一句話,都很有信服力。

“為了修仙界……在所不辭!”大家垂首。

越清桉摩挲了下手指,對著北檸道:“派出淩天宗的所有弟子,無論用盡何種辦法,去啟動我們事先埋下的陣法節點。”

“所有?”北檸驚了驚。

“半路之上可能會遇上魔族,你將他們分組,每個節點最少有三組人去啟動。”他縝密地安排著一切,最後看向了躲在陰暗中沒什麽存在感的柳若煙。

“我親自去會一會李青峰,請諸位盡快集合。另外,北檸,再去催促一下神魂傳承人。”

越清桉說完,大家立刻就走出主帳了,各自忙各自的事情。

“你自己一個人去見李青峰嗎?”柳若煙小步跟上他。

“和你一起。”他抓起了她的手,喚出了長劍,拉她一起上去。

風馳電掣間,她們就來到了魔族大軍的上方。

柳若煙有些害怕地反抓緊他的手,小聲問:“李青峰這人很歹毒的,他可能會抓你做人質……之前他就抓過大師兄做俘虜。”

“無事,不止我們兩人。”越清桉看了看虛空。

三位老者現出了身形,很快又隱去。

唔,柳若煙倒是忘記了他是一宗之主,身邊不可能沒有人保護的。

一想到旁邊有人,她就放下心來,認真地看向下方。

遠遠的,她就看見了李青峰那張肖似師父的臉。

越清桉帶她飛了下去,白衣飄飄中,他扶住柳若煙的腰,讓她站穩在空中。

“你就是……人族的新宗主?”李青峰坐在十六個魔族扛著的轎子上,揚聲道:“果真是個毛頭小子。”

魅魔笑著回:“還是個非常俊俏的毛頭小子呢。”

她一步步走到越清桉的身邊,手指虛虛地從越清桉臉頰上滑過,但是下一秒,那兩根手指頭就燃燒在無形的大火中。

柳若煙心中為美女姐姐默哀三秒鐘,撩大師兄,他會自己跑得遠遠的,撩越清桉嘛……有這種下場不奇怪。

越清桉神色淡淡,忽略過慘叫的她,視線望向李青峰,眸光堅冷清明,氣勢上居然沒有輸掉一分一毫。

李青峰笑了笑,看到他身後的柳若煙,眼睛一亮,“呦,這不是我父親的寶貝小徒弟嗎?魅魔啊,上次叫你把柳師妹請回來,你居然還辦不到,真是讓人傷心。”

柳若煙聽他說話,整個人都要起雞皮疙瘩,還請呢,魅魔當時就差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。

“來都來了,今日就留下來吧,我會好好招待你的。”李青峰微笑著伸手,想要將柳若煙吸到自己的身邊。

越清桉擋在她的面前,冷聲道:“今日,是你要把性命留在這裏。”

無盡的威壓在激烈地碰撞,柳若煙看著平靜的局面,心裏頭直打顫。

大佬的鬥爭她看不懂,她甚至都沒看出來現在有誰在打,但是肯定有人動了。

反正越清桉這邊沒有落於下風,她還是牢牢被護在他的身後。

李青峰擺了擺手,像是感到沒意思,“算了,我也不想抓你了,畢竟,父親我已經搞到手了。”

柳若煙:!!!

“你把我師父怎麽了!”她瞪大眼睛,怒問。

李青峰漫不經心地掰著手指頭,笑瞇瞇道:“哦,我只是用月靈草覆活了一下母親,結果父親那個笨蛋看到母親後,就義無反顧走進了我布置的牢籠裏。哈哈,你說多麽可笑啊,曾經冷血無心的人,見到他死去的妻子居然會方寸大亂,滑天下之大稽。”

寒風卷著這話抵達柳若煙耳底,她渾身顫抖,握緊拳頭,大聲罵他:“你就不是人!你是個混蛋!”

李青峰沈吟微笑,“我本來就不是人,我是魔嘛。至於混蛋,謝謝柳師妹的誇獎,我很喜歡。”

這人真的從骨子裏就開始變態了,柳若煙想象不到師父見到死去的師娘是怎樣的心情,她努力用舌尖抵住上顎,才抑制住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滑落。

“你有沒有想過,師父他從來都是愛你的,你的手指頭被師父削掉了是他故意做的嗎?明明是你故意湊上去的。他知道自己冷臉的模樣會嚇到你,馬上去找了你娘親給你包紮。你若說你母親病重時找不到他……”柳若煙吸了吸鼻子,繼續大聲道。

“你可知那幾年他一直在海外仙山尋求靈藥。凡人尚且生老病死,無所依靠,他並不是無動於衷,而是無能為力。就在他得到靈藥回程時,他得到了什麽消息……他最在乎的兒子,殺了別人全家滿門,整整三百多口人……他是什麽心情,你知道嗎?”

“他應該開心死了吧,從此那個討厭的兒子入了魔,他終於可以用最正當的理由將兒子封印住了,然後再收兩個他喜歡的弟子。”李青峰滿不在乎道。

“你閉嘴!”柳若煙神魂震蕩,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來,顧不上身邊是何人,她用盡一切的力量大喊,“就是因為你,我師兄才變成了孤兒,一生孤苦,死無所依!就是因為你,他們師徒兩人才會反目成仇,我師兄才會自戕於玉泉山!就是因為你,你個惡魔,你可知到最後,師父他還在保護你,為了你甘願受死……”

悲聲如泣,“從你母親死後,這個世界上,只有師父一人在愛你了,你卻從來不知道……他也從來不讓你知道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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